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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慧|匠人小记

午饭后,本想好好午休,奈何西邻家院子里的动静有点大,一会儿传来咚咚咚地敲打声,一会儿响起哧啦哧啦的铲土声,一会儿又是铿锵有力的吆喝声,实在叫人难以合眼。索性起了床,跑去查看现场。原来,西邻今天在进行房屋大改造。他自己担当小工,又另请了一位泥水匠师傅,二人合力,打算将正屋边一栋多处残破,已四面漏风的旧房子修缮后,作简易厨房。

泥水匠师傅六十多岁,站在脚手架上砌窗户。今年浙东地区的泥水匠行价是三百二十元一天,这是和我一起摆摊的大姐亲口告诉我的讯息。上个月,她家翻修漏雨的屋面,因为提供了一顿免费午餐,泥水匠师傅客气地把日薪降到了三百元。

我2013年我来小万家盖房子时,泥水师傅一日的工价不过一百八十元。九年而已,竟一路飙升到三百以上了。大姐撇着嘴说,这么高的工钱,还托了好几个人的关系才请动了泥水师傅。

她说的是实情。并非泥水师傅摆架子,而是农村里泥水师傅的数量逐年变少,年龄又一律偏大,老胳膊老腿的,一些登高上墙的活计人家也不想冒险,能推则推。不像从前,绝大部分乡村青年从初(高)中毕业后,除了务农,便是拜师学艺,手艺人能满把抓。老话讲,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两三年的功夫,学精了一门手艺,就是一辈子的饭碗。眼下的年轻孩子,不是外出读书,就是进厂打工,基本上不考虑学习日渐式微的传统手艺了。

我能说得出名目的手艺人有:木匠、漆匠、弹花匠、泥水匠、篾匠。在这五类手艺人之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木匠。苏中平原上的木匠主要参与盖房子和打家具。盖房子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程序叫“上梁”,主人家选好日子,请菩萨,敬祖先。木匠师傅手握斧头,念吉言,唱喜歌,把正梁捶入缝中。新房能不能住得安生,与上梁密切相连,所以,主家不敢对木匠师傅有任何怠慢,不仅当日的饭菜异常丰盛,还得给掌墨的木匠师傅包一个大红包。

我们地方有个词叫“做泼”,大致指某些不厚道的手艺人利用歪门邪道在主家干活时故意埋下的隐患,也许毫不起眼,但多少会影响到一户人家的运势。我老家那边的村庄里,曾有一户人家新房子没多久,女主人的精神就间歇性地错乱了。有知情人说,是那家的男主人和木匠师傅斗了两句嘴,木匠师傅上梁时故意碰破了大拇指,把鲜血滴在正梁上。这件事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越讲越玄,以致我牢牢地记了几十年。

木匠打的家具,大多是即将出阁女孩的嫁妆。我爷爷奶奶有一个儿子六个女儿,我去蔡家庄生活时,大姑妈二姑妈已出嫁了,后面四个姑姑的嫁妆,都一一请了木匠到家里来精工细作。一套嫁妆里有木床、大衣柜、立柜、皮箱(其实是木头箱子)、连凳、子孙桶、高脚木盆等。订好了开工的日子,老木匠领着徒弟们来了。一个师傅后面跟六七个徒弟是正常现象,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师傅做得少,只在关键技术上出出手,别的,归徒弟们忙乎。师傅放好了木料,喝喝茶,抽抽烟。徒弟锯的锯,刨的刨,凿的凿子,钻的钻,各显神通。吃饭点上,师傅不落座,徒弟不能抢先上桌。

我小姑姑打嫁妆的一年,请了大刘家庄的木匠师傅,师傅带了四五个徒弟,其中的一个徒弟二十出头,颇为时髦老成,穿中山装喇叭裤,脚蹬尖头皮鞋。吃了午饭,饮过两盅小酒的师傅晕乎乎地去午睡了。师傅不坐镇,别的徒弟都老老实实,心无旁骛地干活,独独那喇叭裤青年谨慎地确认过师傅的鼾声后,会大咧咧地去我家厢房的床上躺一会儿。

在老百姓心中,打嫁妆和上梁一样隆重,意义深远。虽然我奶奶背后对那个偷懒的徒弟不满,给他取了个“老干部”的别称,但碍于“做泼”的风险,表面上毫厘不敢表露。

木匠工结束,漆匠带着他的一套家什来了。油漆有刺鼻的气味,可漆匠的巧手变得出魔术,眨眼间就能让平平无奇的家具焕发出别样的神采。他们先把家具漆透,然后在橱门柜门上作漆画,只见他手中的画笔随随便便地涂抹了几分钟,牡丹花下玩皮球的小猫双眸炯炯,喜鹊神气活现地登在了枝头,兰花娉婷袅娜,竞相盛放。

漆匠的工钱付好了,约好了的弹花匠出现了。弹花匠似乎不怎么带徒,一般是夫妻档。弹花匠有一把大大的弓,当木锤有节奏地敲打着贴近棉花的弓弦时,屋子里充斥着密集的嗡嗡声。弹花匠的衣服早上还干干净净,工作了一天,他整个人都是毛茸茸的了,头上。脸上、身上,糊满了白白的一层棉絮。

嫁妆里的棉被没有定数,家境好的人家,厚厚薄薄,没有十条,也有八条。条件欠缺一点的,只有四条。每条棉絮的正中央,弹花匠都会用红色的毛线布出一个大大的红双喜。

相比于上面三种匠人,泥水匠的地位要稍逊一筹。我嫁到浙江后,日子过得极辛苦心酸。某次回娘家,大姐气咻咻地数落我,说:哼!你当初就是在咱们这嫁个水作(我们那把泥水匠称为水作),也好过跑到外地去受气。

乡下姑娘找对象,木匠是首选,要是媒婆介绍的是泥水匠,就得考虑考虑。泥水匠一年到头和泥浆石灰水泥打交道,衣服上斑斑结结,不大好洗。给泥水匠做老婆,余生最艰巨的任务绝对是和成堆的脏衣服死磕。

我少时调皮,常撸起袖子爬墙上树或下灌溉渠挖螃蟹,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黄泥巴,我蔡家庄奶奶一见到我,总是一惊一乍地喊:啊呀!我的个乖乖儿,你这是钻到哪里玩了,弄得像个水作(泥水匠)!

我蔡家庄爷爷兄弟四个,二爷爷家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三爷爷家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四爷爷家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除了我养父是电工,四爷爷家的升儿叔叔顶替四爷爷进了肉联厂。二爷爷家的大中叔叔学了泥水匠,细中叔叔、国权叔叔以及三爷爷家的鸿儿叔叔,都学了木匠,惟有二爷爷的三儿子国华叔叔做了篾匠。

国华叔叔是二爷爷四个儿子里最聪明的一个,初中毕业,跟着河东的篾匠师傅学徒。他不甘心做走家串户的乡村手艺人,满心想去当兵,可二爷爷二奶奶坚决反对。二奶奶长年卧病在床,连烧烧煮煮的家务都够呛,根本干不得重活。农村的责任田多,从年头到年尾,蔬菜粮食收收种种,男孩子是一个家的主劳动力。

父母不同意,国华叔叔气得嚎啕大哭,当着很多村人的面,把劈竹子的篾刀重重甩进我们村里的大河里。后来,这把刀还是他的弟弟国权下河去摸上来,重新交到了他的手上。

国华叔叔长得很周正,能说会道,绰号叫“油嘴儿”,村子里的大婶子小媳妇动辄被他逗得合不拢嘴。他肯动脑筋,懂得举一反三,在传统的竹制品上做了不少创新,结实美观,使人爱不释手。他的性格嘻嘻哈哈,村上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屁孩最喜欢围着他打转。正月初,匠人们不出门接工。他会用剩下的竹子边角料给我们编蛐蛐罐,鸟笼儿,花篮子,扎正月十五提在手上的、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灯。

我的几个堂叔,国华叔叔最出挑。我听养父说,他三十岁后放弃了篾匠的身份,随南下的打工潮去上海的建筑工地上,跟着木匠立模,扎钢筋。学篾匠,是不得而已的妥协。做农民工,同样是没办法的办法。价格低廉的塑料制品蜂拥进农村,很少再有人家会费心费力地请篾匠上门加工经久耐用的竹制品了。

我一直为国华叔叔惋惜,如果他不转行,能潜心研究竹制品技艺,那么,凭他的资质,肯定会成为一位出色的民间艺术家。可再想想,又不大现实。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像国华叔叔那样的普通手艺人,哪里来的底气去畅谈所谓的“如果,那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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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原籍江苏如皋,新余姚人,70后职高生,菜市场卖小百货为生,摆摊之余写写小文,2018年,2021年相继出版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和《世间的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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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
2022-11-28 13:59:23
来源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