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雀｜留得枯荷，不止听雨声

最近常去鄞州公园拍鸟，在几株乌桕树旁，有一个荷塘，所幸那些残荷未被清除。色叶斑斓的乌桕，橙红黄绿皆有，与枯黄萧索的荷之茎叶，形成鲜明对比，但同时也有一种奇妙的和谐。诚如苏轼《赠刘景文》诗云：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在东坡先生眼里，秋末冬初的草木乃是值得细品的“一年好景”，其实这里也蕴含着对友人的勉励：人生的无论哪个阶段，都值得记取，值得去努力。

大家知道，苏东坡极为博学，他的诗词里提到了大量草木，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否曾认真看过身边的鸟儿。如果他也是一位观鸟爱好者的话，就一定会注意到，在已经没有“擎雨盖”的枯荷丛中，还有一个生机勃勃的鸟类世界。那天，在乌桕树下，我拿着长焦镜头静静地站着，观察荷塘中的鸟儿。

“滴滴滴……”随着一串尖锐的叫声，有只翠鸟从远处快速飞来，停在一根弯折的荷茎上。我立即调转镜头，对准了这只身披翠羽，又有着橙色腹部的美丽小鸟。只见它不时低头观察水面，忽然如箭一般射入水下，瞬间叼起一条银色小鱼，立即吞下。它进食速度太快，我根本没有时间拍到。稍后，它又换了一处地方，继续守候，伺机捕鱼。

下图，翠鸟。

两三只白头鹎“唧唧啾啾”叫着，也飞到了荷塘。后脑勺有着一撮白毛的它们十分活泼好动，双脚抓住荷茎，弯着脑袋，东瞧西看，也在找东西吃。

下图，白头鹎。

白头鹎刚走，一只北红尾鸲（qú）的雄鸟飞来了，就停在我眼前的荷茎上。它显然没有看到我，兀自转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观望。北红尾鸲是宁波最常见的冬候鸟之一，它们要在越冬之后，于春天再返回北方繁殖地。

下图，北红尾鸲雄鸟。

忽然，几株枯荷在微微晃动，原来是一只黑水鸡在荷塘深处游动，不一会儿就游到了我眼前。这种属于秧鸡科的鸟有着几乎全黑的身体，并具有显著的红色额甲，十分好认，不过常被人误认为是“黑色的小野鸭”。黑水鸡以吃水生植物为主，也会吃水生昆虫与小鱼小虾。显然，荷塘也是它们经常光顾的“食堂”。

下图，黑水鸡。

过了一会儿，一只小䴙䴘（pì tī）也游了过来，它不时潜水，在水下捕捉鱼虾。在这个季节，它已经褪去了黑红的夏羽（又叫婚羽、繁殖羽），换上了浅黄褐色的冬羽（也叫非繁殖羽）。

下图，已换上“冬装”的小䴙䴘。

当然，在荷塘中活动的鸟儿并不止这些。在日湖公园的荷塘里，除了上述鸟儿之外，常可看到夜鹭、苍鹭、白鹡鸰（jí líng）等。那两种鹭鸟都是捕鱼的，而白鹡鸰常轻灵地飞来飞去，在残叶败茎之间寻找小虫吃。

下图，分别是苍鹭和白鹡鸰。

可见，残荷不是无用物、无情物，它们不仅本身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堪可入画入诗，同时也是鸟儿、鱼虾、昆虫等小动物的栖身、觅食之所。

说到“入画入诗”，不禁想起了晚唐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一诗：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同样写秋末冬初的风景，同样是写给友人，李商隐诗的意境，就多了几分清冷，而少了苏东坡诗的热烈。但这又何妨，人之心境，也恰如自然之境，本来就是千变万化的，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出自王国维《人间词话》）也。

有趣的是，在我印象中，李商隐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留得残荷听雨声”，而非“枯荷”。后来上网搜了一下，方知“留得残荷听雨声”出自《红楼梦》第四十回，那里面说到，游大观园时，宝玉见塘中荷叶枯败，觉得难看，便想让人拔掉，原文如下：

宝玉道：“这些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功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李商隐，字义山。林妹妹说她独喜欢李商隐的这句诗，实际上是在暗讽宝玉、宝钗都是俗人，不懂欣赏、感受残荷之美。不过，心底里爱着林妹妹的宝哥哥实在是个机灵人，他马上转口说不拔了。至于为什么在《红楼梦》中“枯荷”变成了“残荷”，则大家颇有争论，具体这里就不展开了。

我最后想说的是，其实在当今的现实生活中，不懂欣赏残荷（以及秋冬的芦苇、芒草之类）之美的人大有人在。这些人跟宝玉想得差不多：“这些荷叶可恨（或“这些芦苇、芒草难看”），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于是，有些公园管理部门便不惜劳心费力，让人把好好的芦苇荡变成光秃秃的平地，于是“蒹葭苍苍”之美荡然无存，可谓大煞风景矣。

作者简介 

张海华，网名“大山雀”，毕业于中山大学哲学系、复旦大学中文系，获哲学学士、文学硕士学位，现为媒体人、自然摄影师、博物作家。有17年野外摄影经验，业余主要致力于野生鸟类、两栖爬行动物、野花、昆虫等方面的拍摄及自然文学创作，著有《云中的风铃：宁波野鸟传奇》《夜遇记》《东钱湖自然笔记》《诗经飞鸟》《神奇鸟类在哪里》《神奇鸟类在身边》《龙观自然漫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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