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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良京|九死一生两小时(上)

1948年12月3日,晚上7时许,沪甬线上的江亚轮在吴淞口外15公里许铜沙洋面失事,蒙难者竟达3000余人。遇难人数之多,场面之惨烈,较之“泰坦尼克号”有过之而无不及,有可能是人类史上最大的海难事件。

时光飞逝,1998年在江亚轮出事50周年忌年,宁波晚报发起了一轮寻访当年幸存者活动。当时任《宁波晚报》记者的作者,从众多读者来电中听到了一句苍老而浓重的乡音:“我就是江亚轮的幸存者……”   

从1998年开始,由宁波晚报组织,每年12月3日,“江亚轮”的幸存者都要举行聚会,直至2008年最后一次聚会,十年间从未间断。只是,能来参会的幸存者越来越少。

明天是江亚轮惨案发生74周年,虽然沉船真相仍然不明,这段与宁波切切相关的悲伤记忆,我们永远不能忘却。

为纪念江亚轮沉没50周年,宁波晚报在1998年12月3日组织邀请了多位江亚轮幸存者或幸存者亲属,至当年失事附近海域举行海上公祭活动。图为幸存者把花瓣撒向大海,向死难者表示哀悼。

在公祭海难的出海途中,幸存者之间及报社工作人员在船上相互交流。


九死一生两小时

——访江亚轮幸存者张詹青先生


尽管张詹青老先生已年逾耄耋,尽管他已把那场劫难对自己的亲友讲过无数遍,但回忆起这场九死一生铭心刻骨的经历,老人仍按捺不住激动,仍无法排遣悲哀与愤慨……

张詹青先生诉说当年梦靥般的一幕。


 (—)

1948年初冬,国民党政权摇摇欲坠,上海时局一片混乱,在上海做生意的人纷纷离沪躲避战乱,加上临近年关,一时上海通往外地的交通显得十分紧张。    

当时沪甬之间主要交通仅水路一条,即“江亚”和“江静”两艘客轮,每天对开一班。其间由沪抵甬的班轮,尽管天天大量超载,但仍有大批旅客因买不到船票而滞留在江边马路、码头露宿。

时年家住宁波东门街东马弄、靠卖点小百货艰难度日的张詹青,30岁刚出头。当年11月下旬他去上海进货,眼看上海时局混乱,不宜久留,就匆匆买了些袜子手帕之类急想返甬。11月30日去买船票,一到码头可傻了眼,人山人海,你拥我挤。一开始,他老老实实排队,一连排了3天,不是票卖光了,就是队伍被挤散。看看等下去没有出路,无奈之中于12月3日下午,他带上随身物品准备去检票处“碰碰额角头”(上海话意即碰运气)。事实上,由于当时人心惶惶,船务管理确实也十分混乱。船上有什么熟人,就能轻易上船,只要补张票就行。结果张詹青“运气”特好,轻易地挤上了江亚轮“死亡之旅”。

当时船上到处都是人。没什么牵挂的张詹青(两包货物托人代带了)从船上一层一层往下走,在客舱底层碰上了邻居董先生。于是,听从了董先生的建议,就在那里“安营扎寨”。当时客舱底层散席密密麻麻都是人,整个底层客舱里,大约有四五百人,落脚一不小心就会踩上人。

下午4点,江亚轮准时起航。许多像张詹青那样好不容易上船的旅客都长长嘘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终于踏上归途。殊不知,他们当中大多数踏上的却是不归之途。


(二)

陷入往事回忆之中的张老先生,呷了一口茶后缓缓地说了下去——

那天轮船出吴淞口不久,天就黑了。晚上7时许,我正准备“焐被窝”,猛然听到一声骇人的轰响声及一阵像大楼倒塌般的巨响,船上所有的灯光瞬间熄灭,舱内顿时漆黑一片。接着船上一片混乱,惊恐声中,有人呼爹喊娘,有人一个劲求菩萨保佑,也有人大声呼喊:大家都别动,不然船晃起来弄不好会翻沉。过了几分钟,又传来一阵类似抛锚的响声。很快,人在船舱里,已能明显感到船体倾斜了。

这时我还算镇静,心想这样闷在底舱没有出路,于是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随着人流朝左侧出口涌过去。可没走几步就看到前面挤满了人的船梯上乱作一团,整个人群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我想这人还没被淹就得被踩死。于是赶忙转到右侧出口去看看能不能出去。不想右侧的舷梯竟寂无一人,我也顾不上去想一想这是为什么,就一步一步摸过去,可是很快我就明白了这里为什么没人!因为我还未走到楼梯口,水已齐胸了。在不断涌入的海水中,铺盖、行李都不断氽过来,撞过来。更令我心惊肉跳的是,水底下还不时有人手乱抓乱拉,吓得我连忙回头,又回到原处。

经过一番左冲右突,眼看没什么希望,我开始默默地为自己准备“后事”,先是找出一张纸头,想写几句什么,再一想,自己带的是钢笔,写了也没用。到时海水一泡还不什么都模糊了,那怎么办?得给自己留点标志,否则到时自己成了无名氏,家人认领起来也困难。想到这里,我马上在随身携带的小拎包中找出居民证放进了贴身的内衣口袋中。

就在我等待着最后时刻来临时,突然前面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有力的号子声一二三、一二三……我摸过去一看,只见一群人正在疯狂地推拉上了锁的铁栅门……

说到这里张老先生扯开话头说,他在家里看过电影《泰坦尼克号》录像,影片中男主角及一伙人推拉铁栅门的情景几乎和他们当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张老先生说,这铁栅门外,还有一道防水门。这两道门的出口就是通常乘客和货物上下船的出入口。防水门可拨动开关直接打开,因此,这时拉倒铁栅门就等于打开求生之门。在强烈的求生欲望激发下,原本十分牢固的铁栅门终于被众人拉倒,紧接着,防水门也很快被打开。


(三)

现在我可以跳海逃生了,可等走到舱口一看,我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要下海十分容易,当时自己站的底舱离水面仅20厘米左右,可是水流湍急,门刚打开时,几个憋得紧张的乘客纷纷往水中跳,可一眨眼就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下水死路一条,那就往上找生路。上面说的防水门是朝外开的,于是有人把门当“阶梯”,往上去攀上一层甲板的边舷;有几个竟成功了,也有几个失手掉进水中就再也没有上来。

轮到我爬时,一开始很有信心,可是当我扶着船体站在门沿上,小腿已禁不住发抖了。这门沿最多也就十厘米左右宽,由于门与船体呈直角状,所以要向上攀,“难度系数”实在很大。由于船体上大下小,我试着站在门沿的最外边,发现离上面舷边的垂线还有一段水平距离。也就是说,要上去必须要有上面的人帮助。于是在黑暗中,我大叫救命。果然,叫了几声,上面有人答腔了,可他说的话几乎让我失去求生的信心:“实在对不起,我已经救了几个,现在实在没力气了……”听了这话,我忍不住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大声哀求,到最后,我这样说:“爷叔,求您了,我知道您没力气,但您听到我叫喊了,您老人家无论如何得拉我一把,实在拉不住,您就放手好啦!”

终于,上面的“爷叔”向我伸出了援手——抛下来一根指头般粗的麻绳,他在上面讲了几点要领后,还特别提醒,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失手就完了。

抓到了救命麻绳后,我镇定了一下情绪,先把麻绳在右手手腕上紧紧缠了好几圈,并用右手死死抓住然后慢慢走到防水门的最外沿,在和上面“爷叔”接上头后,随着“一二三”的吆喝,我右手猛拉绳子,双脚一蹬往外“荡”,同时空出的左手乘“荡”出的“嚯”力,疾速伸手抓上面的边舷,这生死一搏获得了成功,我的左手有4只手指搭上了边舷,这时上面的“爷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的衣领…… 

翻上一层甲板后,我连声向“爷叔”道谢救命之恩,可他很淡然地说:“不用谢,我也是别人救上来的。”于是我马上说:“那您歇歇,现在轮到我了。”结果,我也用同样方法救上了两个人。当时的一段时间里,此举竟形成一个“救生链”,先被救的得救后来的,你救我、我救他、他再救下一个。

脱离底舱,还远远说不上安全,因为我脚下的船体正在倾斜、正在下沉……当时我有一个念头,尽快往高处走,这样起码还能延长一点被救援的时间。可是当时能走的通道要不挤满了人,要不由于各种障碍也无法起步。黑暗之中,我突然发现离驾驶舱不远处有一条垂下来的钢缆,这是船上吊机的钢缆。我连忙跑过去一把抓住,想顺着钢缆爬到离我约2.5米高的驾驶舱顶上去。正当我抓着钢缆蓄势发力准备往上爬时,一个巨浪劈面打下来。所幸的是我双手本能地紧紧抓着钢缆,结果人被巨浪打得重重地撞在驾驶舱壁上。清醒过来时,我发现刚才船头上还是一片呼救声,现在竟一片寂静。一二分钟前,底舱口、驾驶舱顶和附近甲板上还各拥着数十人,现竟被大浪卷得一个不剩。在大自然面前,人是那么的渺小,生命是如此脆弱。面对此情此景,我无奈、我绝望,我心底突然萌生出一股巨大的悲哀。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宁波晚报》原副总编辑,退休后协助编辑《宁波水文化》,几年下来,有些心得,乐意和朋友们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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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
2022-12-02 17:44:06
来源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