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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慧|关于理解,尊重,爱……

大清早,我在镇中路的十字路口遇到挑着担子的罗伯伯。罗伯伯八十四岁,家在半山腰的小村庄,不定期来菜市场卖自家地里种植的蔬菜:青菜、土豆、萝卜、玉米、大白菜…… 

这一次,也不知道他带了些什么东西,扁担两头的蛇皮袋鼓鼓囊囊,目测有百十来斤。 

从几百米外的公交车站一路走下来,罗伯伯大概累坏了。他小心翼翼靠近马路牙子,缓缓卸下了重负,席地而坐。稍微歇息了片刻,他掸去裤腿上的尘土,站起身,吁了一口气,又弯腰侧身,将扁担搁上了右肩。出于对罗伯伯的敬佩,我掏出手机录制了一段时长三十三秒的视频(我避开了罗伯伯的面部,只拍了他的背影)。

我给这段视频配了个引导语——一种特别的行走方式,一个倔强的老人。顺手上传到自己的微信视频号。为什么想到用“特别的行走方式”七个字呢?因为挑担的罗伯伯还另执了一根擀面杖粗细、齐肩高的木棍。当他半蹲下去发力时,木棍握在右手上,借助着木棍支撑,他可以从容地长身而立。当他前进时,换到左手中的木棍一步一点地,又替他分散了肩头的总重量。我在苏中平原上长大,小时候见过很多乡民挑着重重的担子在田间地头疾行,但他们只是打着响彻云霄的“号子”为自己鼓劲儿,没有谁像罗伯伯这样,巧妙地利用一根木棍减负。 

为什么我称罗伯伯为“倔强的老人”呢?八十四岁,按说该与农活划清界线,颐养天年了,可罗伯伯彪悍的体能,完全不输年轻人。所以,说他“倔强”,并非文不对题的点评,而是我对一位韧性十足的高龄老人,发自内心的赞美。

视频发出后,我也没把这事放在心里。不想,两天后,罗伯伯的老伴专程来菜市场找我了,让我立即删除罗伯伯挑担的视频。既然人家要求,我只有照办,但我也给老太太做了解释。第一,我拍的是你家老先生的背影,没有露他的脸。第二,我没有用这则视频获利。第三,我的视频号没有流量,不是热门,几百人次的点击量,绝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听我这么一澄清,老太太放心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其实他们老俩口倒不在乎这些东西,主要是她儿子看到了视频很生气。 

我很不解,你儿子生气什么呢? 

老太太说,爹爹八十多了,还挑着重重的担子,儿子生怕外人要指责他不孝顺。 

我说,舌头是软的,什么话都能造出来。有人会给你儿子乱扣帽子,但绝大部分人和我一样,只觉得阿伯勤劳、本事大、身体好。有这样一个老当益壮的父亲,儿子该多自豪呀! 

老太太叹了口气,抱怨道:阿三,我们家老头子犟得很,一天到晚耙地种蔬菜,不晓得累似的,忙得吃饭都要我去田畈里催。儿子女儿生怕他身体吃不消,劝了他多少回了,他尽当耳旁风。儿子甚至答应他,只要他不下地干农活,种菜的总收入一年有多少钱,直接补贴他多少钱。儿子多有孝心啊!可他坚决不领情,对着儿子直嚷嚷,说儿子干涉他的自由,他种菜的本意不是赚钱,就是图个高兴。

 我说,大妈,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有的人文弱,手无缚鸡之力,适合静养。有的人筋骨好,越干体力活,越是精力十足。你家老先生做了一辈子的农民,天生对土地有感情,有兴致,沉浸在劳动中,既锻炼了他的体力,又愉悦了他的精神。这是他最大的享受,最好的乐趣,有百利而无一害。说句武断的话,你们硬要剥夺了他这份爱好,把他圈在家里,无所事事,估计用不了多久,他连走远一点路都要喘大气了。

老太太点点头,说,阿三,你讲得有道理。老头子不打牌,看不懂电视,不串门,叫他闲待在家里,活像受罪,总要找茬和我拌嘴。可让孩子们晓得他爹爹去地里干活了,他们反过来怪我没把老头子管好。我做人真是两头为难呐。

我拍了拍大妈的肩膀,没再说什么。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不同角度,见解自然不同。上了年纪的人,不仅是吃、喝、睡、等死,无论什么阶段,何等身份,都有必要保持简洁质朴的爱好,而由爱好转化出来的成果,恰恰是一个人的尊严。

一个人风尘仆仆地变老了,依然能够按照自己舒服的方式立于这个世上,多好!儿女对父辈的孝顺,不是制约他们,迫使他们放弃原先的生活节奏,用一种令他们悬在半空中的方式度日。理解父辈的内心需要,尊重他们的选择,支持他们的爱好,这才是真正接地气的孝顺吧!


邻居大姐到我的小摊上买清洁球,手腕上套着满满一口袋达利园小面包。我和她闲聊了一会儿,随口问了她一句:小面包是不是给放假在家的孙女准备的零食?

邻居大姐摇摇头,说屋里老太公(本地老太太对丈夫的昵称)每天半夜里醒来都要吃点甜点,不然就睡不着。

我是个注重养生的人,也是个爱管闲账的人,听说邻居大姐的丈夫半夜吃甜食,一个没忍住,马上开讲了:啊呀呀!深更半夜吃东西可不行。一来,五脏六腑已经休息了,又把它们拉起来重新启动,太伤气血了。二来,小面包里不仅有杂七杂八的色素和添加剂,还含有很高的糖分,容易蛀牙!

邻居大姐哈哈一笑,毫不在意:他年轻时就这样,一直没改得过来。他想吃,不怕蛀牙,我有什么办法?不给他吃,他后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反而更难受。我不管他,买的面包就塞在他的床头柜里,随他自取。

这倒也是!一个长久以来的习惯岂是那么容易被掐断的。我问邻居大姐,如果床头柜里的小面包吃完了,大哥会怎么表示。 

怎么表示?邻居大姐咯咯地笑:他这个人老有趣啦,从来不明的讨要,只是跑到我面前自言自语,抱怨自己忽然犯了嘴馋的坏毛病。我一听,马上明白了,赶紧再悄悄地给他备好呗~ 

我被邻居大姐的一番解释逗乐了。想想邻居大哥,七十多岁了,腰板挺直,自行车踩得飞起,常年跟在建筑包工头后面做繁重的小工。偶尔休息,不是上山挖笋,就是下地种菜,要多健康,有多健康。我那一套貌似振振有词的担忧,在健步如飞的老先生面前,纯属无稽之谈。 

在小万家村定居了八年,我知道邻居大姐两口子感情甚笃。有一年的夏夜,村里几个女人聚在村外的桥头纳凉、拉家常,邻居大姐曾透露过,他们夫妻俩朝夕相对了五十多年,没有红过一次脸。当时,我刚搬到此处不久,听到她说这句话,颇不以为然,以为她撑场面,吹牛。现而今,一袋小面包无意间引申出来的闲话,使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年村妇。作为伴侣,她也许不能理解对方的全部,因为世上不存在百分之百互相理解的人,但她真心地为对方作想,尊重对方……哪怕在外人眼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需求。就这一点,也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的吧。 

爱是平凡柴米油盐中的救赎,挽人于心灵的苦海。它其实一直都在,只需要理解、尊重,便会大放异彩。

 

前年的五月份,因为我的第二本散文集《世间的小儿女》出版,不少媒体找来我家拍视频,做采访。其中有个拍摄团队来自本市,一行五六个人,有男有女,都很年轻,大家各司其职,默契合作。 

午后,拍摄告一段落,摄影师和灯光师跑到屋檐下一边抽烟,一边小声地交谈。他们讲的是普通话,虽然很标准,但听听口音,应该都来自外省。 

我打探了一番,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测,灯光师的故乡是广东,摄影师的老家在甘肃。从他们的聊天中,我知道摄影师甘肃的老家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他从浙江某大学毕业后,在这里找了工作,成了家。选择浙江安家,主要是因为他的妻子,他们相识于大学校园里,谈了几年的恋爱,彼此情投意合,决意步入婚姻的殿堂。可因为妻子是独生女,丈人丈母娘坚决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去别处落脚。他们明确表态,女婿是外地人无妨,只要人品可靠,也愿意留在他们身边生活,一切不是问题。 

婚礼的一应事务他没费什么心,全是丈人丈母娘出面打理的。婚房算是双方共同购置的,丈人丈母娘出了首付,小夫妻俩还房贷。房子面积不小,一百多平,丈人丈母娘一个房间,他们一个房间,还有一个房间留给未来的孩子。 

两个年轻的男孩七七八八地聊了好一会儿,灯光师大概还漂着、单着,有点向往摄影师安稳的小日子,他笑嘻嘻地问摄影师,你和丈人丈母住一起,感觉不错吧。 

还好吧。烧烧煮煮洗洗涮涮的都不用我们操心,一下班就有人笑脸盈盈地开门,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挺温馨的。不过——摄影师顿了顿,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有一点让我特别不舒服,就是我丈母娘每天晚上都要亲手削一个苹果,再亲自监督我一口一口地吃完。她认为苹果富含维生素,营养价值高,有利身心健康。我不吃,她不答应。

灯光师有些不解地问:丈母娘这么关心你,挺好啊~

好是好,我知道她为我好。摄影师苦笑着说,可我真心不爱吃苹果。老家那里出产苹果,小时候,我家里条件不好,没有其它消闲的零食,大人们总拿苹果哄孩子,吃得我伤伤够够的,一看见苹果,条件反射般泛酸水。我不止一次地发誓,余生永远不要和苹果有关系。可人算不如天算,绕开了自家的苹果,还是逃不开丈母娘家的苹果。不吃吧,愧对丈母娘的苦心,有不知好歹之嫌。吃吧,我味同嚼蜡,无比勉强。唉~

摄影师的那一声“唉”余音袅袅,像千言万语,又像什么都没有。

甲之糖水,乙之苦茶。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各人有各人的度量,每个人心里欢畅的那根筋儿都不处于同一条线上。在被善良束缚的世界里,很多情感是没办法厘清的。由某些小事蒸腾出来的云啊雾啊雨啊,往往能把陷在其中的人摆弄得不知所措。 

人的烦恼,一半以上都来自于身边最亲近的人。有些不由分说的爱,与其说是无怨无悔的付出,不如说是不动声色的胁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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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原籍江苏如皋,新余姚人,70后职高生,菜市场卖小百货为生,摆摊之余写写小文,2018年,2021年相继出版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和《世间的小儿女》。


一审 郑娅敏 二审 徐杰 三审 徐叶


宁波晚报
2023-02-25 16:36:06
来源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