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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海华|和光同尘⑲:割板

题记:

时光,毫不迟疑地向前发散。我们每一个人,如同这其中的尘粒,光怪陆离地升腾、滑翔、碰撞、分离。虽然极其渺小轻盈,经不起一缕窗棂旁边的微风吹拂。但是,毕竟出现过流连的轨迹和力量,使得最终的湮灭,并不那么黯淡寂寞。




老堂屋对门居住的恩儿舅爷、菊云舅母娘,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夫妻分执钢锯两端,一坐一立,用力刈割一棵碗口粗细的木头,额头冒出了汗,扭头跟我调笑,喏,这就是割板儿啊。天井的头顶碧空湛蓝,屋外,阳光灿烂。

那是1986年暑期第一次返乡见到的情状。那一个六月里,她还麻利地扛起大袋化肥,走到天井边的青石地上,系开袋绳往下倾倒,微蓝的化肥颗粒堆积成丘,腾出呛人的烟尘气味。

幼时在垸子(当地方言,意为江堤边的村子)里生活,因为距离他们太近了,朝夕相处,喘息低语难以隐匿。恩儿舅爷内向沉稳,罕闻话语。早年学过木匠,会一些农闲时候的打造橱柜。菊云舅母娘身形瘦削长大,细眼高鼻,外向泼辣,仰天笑起来的回音颇为豪迈,叉腰伸指怒喝起来亦是令子女胆怯。蹊跷的是,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故乡天亮就要出门耕作,“过早”(当地方言,意为吃早餐)一般要到上午九时左右。她去下地时,习惯地用毛巾包裹发辫,从自家灶岙(当地方言,意为厨房)里拿出前夜蒸熟的红苕,先递给我一个,然后自己扛着锄头,一边剥着皮啃,一边往泷塘那边的田地走去。我跟了半条巷子,她就说,弟儿,日头眼儿出来了,外里热死人,你去回(当地方言,意为回家)。

话说,搁凉了的红苕比热的要甜,皮也要好剥。

她生育了两儿两女。大儿子遗传了父亲的性格,沉静如水,烟不离嘴,没听他说过几句话。小儿子绰号“鼻涕怪”,比我年长几岁,夏天经常赤膊带着我去玩,胸口有块鱼状的不知是胎记还是烫伤的疤痕,喜欢大话如雷(当地方言,意为说话夸张)。大女儿,我跟着堂屋里人取的绰号叫“大怪姐”,小女儿自然叫“细怪姐”,她们皆随着母亲的脾性,风火哪吒一般爽脆利落。

1996年春节返乡,堂屋里正吃着“欢年福”的热菜热饭。十年未见,已经出嫁的“大怪姐”从大门外冲了进来,衣襟零乱,蓬松着头发,顾不得和我寒暄,开始拍胯震天喊屈。说是受到公婆、老板(当地方言,意为丈夫)的联合“欺压”,他们抠门压榨、歧视生冷,甚至公开享用酒精炉炖鸡不给自己的孩子吃等等诸如此类。

见众人似乎反应不够积极,开始浇油添火地把矛盾向家族层次升级,说是那个村子里的人放言,欺负你了你也没招,你们娘家的蔡祖垸就没有“会武”的人,年轻人都是“瞎”的(当地方言,意思是无用之人),敢过来就统统把你们放倒、摆平。

这种明显带有主观情感因素的气话,让我听着直咧嘴。但是,他们家里的人,特别是“细怪姐”开始跳了起来,嗷嗷叫着,撸着袖子到处找趁手的工具要出去“讨公道”。

我拉住“细怪姐”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强龙难压地头蛇,去人家的地盘打架要慎重。“细怪姐”白了我一眼,带着家里人打着手电筒就冲出去了,害得我紧张又担心了半宿。

翌日清晨回来,几乎一夜未睡的“细怪姐”浑身散着霜气,看到我兴奋地说,“大怪姐”公婆一家全跑了,找不到人,就把他们屋里的东西打个“筐散”。我拿个大石头,把他们家煮饭的锣罐给砸了。

我听了哭笑不得,打几件不值钱的意思意思就行了呗。你砸了锅,你姐以后还不得买啊?

“细怪姐”把眼一瞪,幸亏她的“老板”跑了,不然老子一巴掌把他的头打落下来。

“细怪姐”的女汉子般的尚武精神,我在1992年春节返乡领教过了。她那时候个头跟我差不多,老是在屋场跟我比划着摔跤,挑衅的气焰那是相当地嚣张。1996年,等我长大成人学了点拳术皮毛,准备好好“收拾”她的时候,她出嫁了。

据说,按照传统相亲程序走下来,她没料到嫁的第一个男人存在生理缺陷,无法圆房生育。她的脸色发黄憔悴,动辄住在老堂屋里。男人过来接她的时候,我见过。男方低首嗫嚅,递过一双新买的旅游鞋。她是沉脸不理。众人相劝,她才勉强跟了回去。

后来,还是打了“脱离”(当地方言,意为离婚)。再婚之后很快生了儿子,她的脸色终于圆润了起来。新的丈夫戴着眼镜,跟怀里抱着的娃娃一样,虎头虎脑的满脸喜庆。2002年春节返乡的时候,我恰巧也见到了。

2018年清明时节,我最后一次见到菊云舅母娘。她依旧包裹着经典的头巾,趴在桌子上叠声呻吟。我问,你身体怎么啦?还认得我不?她勉强抬起眼睛瞄了一眼,哀声说,我头疼,认不得,莫怪啊。

回来之后,我估计她是高血压引发的偏头痛,汇给幼年好友兼“长辈”伟儿舅爷一点礼金,让他转交菊云舅母娘。他说,经过提醒,菊云舅母娘后来想起来了,岁月催人面容变化,她确是没有认出我来,深表歉意。

2022年3月,菊云舅母娘去世了。闻听之后,我托她的大儿子买些香纸炮祭奠。她的大儿子娶的是叶姓媳妇,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就叫“蔡叶”,读书进学成为高学历人才,现在京城就职,算是老堂屋发迹的后代之一。

关于菊云舅母娘,由于性格脾气和处事直接,乡间邻里多少有些议论。对于这些,我是不在意的。自古清官难断家务案,何况是对于有点个性的人,世俗社交并不那么宽容。留在我心里的,还是她对我的好,即使无风无雨一般单调原始,自始自终展现出来的柔和与茵茵笑意,足以照亮迷离的遥远记忆。

对了,还有个插曲。妹妹在垸里居住的时候,曾经凳子撂凳子地去拿外祖母藏的甜食零嘴,不幸从高处跌落,摔得惨叫,娘娘哎,救命啊!

很多年以后,菊云舅母娘笑着问妹妹,当年我救了你一命,记得不?妹妹赪颜不语。

▲菊云舅母娘和她的孙女在老堂屋里的视频截图。2002年正月,拍摄于湖北省武穴市刊江街道余祥社区蔡祖垸。


作者简介

朱海华,人文工作者,硕士,视觉中国、Costfoto签约摄影师,作品多次在全国获奖并入展,长期运用文学、影像关注属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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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
2023-02-24 14:18:04
来源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