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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慧|砧板

我小时候,村里很少有人家正儿八经的用砧板,切菜多半利用锅盖面。浑圆的木头锅盖,两厘米左右厚薄,起油锅前先将锅盖搁在灶沿上,悬空的外半边放着盛菜的篮子,里半边切菜。一边切,一边往锅里推,推完所有的菜后,顺手拎下锅盖。

脆嫩的菜切起来不伤锅盖,但诸如肉、鱼、鸡这些泛着油脂的、带着骨头的东西就不宜在锅盖上发力了。我老家那儿,每家每户的厨房里几乎都有一张倚墙而放的木桌,窄窄长长,谓之“条桌”。条桌紧凑坚硬,桌面加厚,极结实耐用。条桌上摊着的一般是前一顿没吃完的豆酱碗,盛冷饭冷粥的铝盆儿,剩菜盘子,沉甸甸的猪油钵头。把这些碗啊盆儿啊盘子啊钵头啊往一头移一移,腾出一尺来长的地方,便方便切肉、鱼、鸡了。下雨天,大人们不用干活,有闲工夫包“扁食(苏式大馄饨)”打牙祭,饺子馅也是在条桌剁好的。所以,一张条桌经年日久地待在厨房里接受烟火气的熏染,难免灰扑扑的,只有经常用来切东西的那块擦洗的次数最多,最洁净。猛一看,就好像旧桌面上贴了个新补丁。

从前,虽然砧板算不得必需品,但有一句与砧板相关的俏皮话却有着很高的使用率。如果暗喻某个人没眼色,不识趣,那么,他就是“脸皮比砧板还要厚”。

其实,砧板的厚薄不一而定。寻常百姓家方形砧板至多三四公分,只有饭店或食堂的厨师师傅们专用的砧板才是豪放型的,圆滚滚,厚墩墩,无论对付多顽固的食材,使多大的劲儿,它都能稳稳接住,纹丝不动。

我熟悉的所有亲戚朋友中,惟我二姐夫家一直用着这样笨重的大砧板。我二姐夫的父亲年轻时是厨师,他为人和善,手艺精,口碑好,远远近近办红白喜事的人家总愿意请他上门。做走家串户的厨师非常辛苦,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有一次,他拉着一车干活的家什从事主家返回,已是夜里十点多了。下着雨,刮着风,伸手难见五指,筋疲力尽的他为了省点气力,硬着头皮抄了一条被乡人们诟病“不太平”的近路。据说,路边上埋葬着一位难产而死的妇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夜行犯了大忌,次日凌晨,他便中风失语,卧病在床。那一年,他三十六岁,打了无数次针,喝了无数的中药,还是留下来半身不遂的后遗症,走起路来都歪歪扭扭,更别提重操旧业了。

我二姐订婚,我们全家受邀前去二姐夫家聚餐。二姐夫的父亲五十多岁,坐在轮椅上,手边挂着一根拐杖。如果不是二姐夫家厨房里一只“异军突起”的大砧板,我根本猜不到眼前中风已久的老先生曾经是个优秀的厨师。二姐夫的母亲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老头子固执,不喜欢小砧板,一定要挑大的买。

在老先生监督下,精挑细选买来的大砧板还要在盐卤泡透数日,阴干,取与砧板厚度相同的新鲜肉皮,细细刮净皮下的脂油后,沿砧板包一圈,再用粗铅丝一上一下扎住肉皮。如此,被逐渐干燥的肉皮牢牢收紧的砧板就不会开裂了。

二姐夫家做饭的人是二姐夫的母亲,决定砧板大小厚薄的人,却是无力掌勺的二姐夫父亲。现在回过头想想,老先生执着的,也许并不是砧板。大砧板关联着他从事过的职业,蕴含着他曾经的风光。大砧板于他而言,就好比是将军胸前别着的亮晶晶的勋章。他被病魔绑架的余生,绝无可能重操旧业,但当他的目光落在了熟悉的大砧板上时,浮现在他眼前的,一定是健壮无恙、行动自如的一个自己。

做砧板的木材,南北有别。我定居的这个浙东小镇,首推楸树砧板。小镇人认为楸树质硬、耐腐、不易被虫蛀,用于做砧板,再好不过。而我的家乡如皋近些年流行的却是白果树砧板。

白果树即银杏树。三四十年前,白果树的数量还不多,我读小学时,每逢初夏,学校就组织“勤工俭学”活动,让学生上交白果树叶子。因为白果树叶子能提取出治疗心脑血管疾病的有效成分,我记得在烧饼几分钱一只的八十年代,白果树叶子的单价就以元为单位了。树叶子都这么贵,果实的身价当然居高不下了。捏去外皮的白果洗净,晾干,按等级出售,一斤能卖到十来块到二十来块不等。假如一户人家拥有一两棵顺利挂果的银杏树,他家小孩不必为勤工俭学发愁的同时,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收入。至于那些自家没有白果树的孩子,不得不冒着被看家狗追咬的危险,壮起胆子跑到别人家的白果树下捡一点(或偷偷摘一点)回学校交差。

好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乡里忽然下达了“广栽银杏树”的指令。于是,农村人家屋前屋后那些槐树、榆树、泡桐树、桑树、楝树等所谓的杂树倒了霉,通通被伐倒,腾出位置给白果树。满腔热情栽下白果树的老百姓们,根本没想到,逐年粗壮的白果树非但没圆他们的致富梦,反倒成了食而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物以稀为贵,多者为贱。大量的白果树,再加上高效增产的人工授粉技术,白果的单价从最初的十几块二十几块跌到几毛。每年的九十月份,成熟的白果从树上掉下来,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一层。要是捡起来洗净,得花费不少功夫,还不一定能卖掉。视而不见,置之不理的后果是,白果腐烂,发臭,散发出经久不散的刺鼻味道。一户人家的白果臭都气势汹汹了,一个村庄的白果臭简直是穷凶极恶,令人头晕目眩。

眼见白果的行情不灵了,一些人家便把几十年树龄的白果树卖掉了。树也有它的命,有的白果树辗转他乡,幸运地移栽进风景优美的旅游区,继续遮天蔽日地生长。有的白果树自放倒的那一刻起,便失去了再次亲近大地的机会,它们被风干、被锯断,被打磨,最终成为不吸腥,不翘不裂,不易变形的砧板。

去年夏天我回娘家,下了204国道,拐进长庄乡,道路两边隔不了多远就会冒出一块“出售白果树砧板”的招牌。我好奇地走进其中一家一探究竟,砧板店的地上,有暂时未切割的原木段,有保留了树皮的砧板,有刨去了外皮的砧板,有圆形的砧板,有边角料拼凑出的方砧板。我指着墙边一截粗粗的白果树段问店主,要多少年才能达到这个尺寸。店主笑笑说,四五十年吧。

四五十年的白果树,也算是村庄的一员吧。日日夜夜,它沉默地站立在村庄里,听到过多少婴儿落地后的啼哭声,感受过多少逝者离去前的叹息,收集了多少倒不出的苦水,又知悉了多少不能示人的秘密。当它被分解成一块块的砧板,分散到不同人家的厨房里。当锋利的菜刀笃笃地惊醒了它的记忆,那些雪片一样漫天的人间疼痛,是否还安静地隐藏在它那一圈一圈的年轮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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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原籍江苏如皋,新余姚人,70后职高生,菜市场卖小百货为生,摆摊之余写写小文,2018年,2021年相继出版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和《世间的小儿女》。


一审 郑娅敏 二审 徐杰 三审 徐叶


宁波晚报
2023-03-28 16:05:22
来源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