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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慧|山上有人家

从东溪桥头拐进小万家的一段村路,我常常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地走,一边走,一边凝望目光尽头的、连绵的青山。秋冬两季,山上都是毛竹和杂树,深深浅浅,坑坑洼洼,像一块经年日久的旧地毯。如果是春天,暖暖的东南风掠过,再来两场恰到好处的细雨,那么,黯淡的旧地毯在一夜之间陡然翻新,绿得楚楚动人。下雨时,山似乎悄悄挪动过它的身躯,显得比往常远好多,山峰被浓浓的雾气掩映得只剩下虚虚实实的轮廓。而在耀眼的阳光下,山峦静卧,宛如搁浅在蔚蓝天空的巨鲸。只有到了晚上,那些隐藏在半山腰的村庄才会露出端倪。

天黑了,我在村前的路上散步,一抬头,山顶上有灯亮起来了。小小的、橙色的灯羞羞怯怯地点缀在庞大的山峰之上。有时候,三四盏。有时候,六七盏。有时候,稀疏的一串,聚拢成一个不规则的图案。

不管是几盏,有灯的地方,一定住着人家。

我问同村的大姐:那边亮着灯的地方是哪个村子?

大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会吧!”我不解地说:“你是土生土长的小镇人,嫁到小万家村都四五十年了,日日与这些山相对,居然不知道山上的名堂?”

大姐笑:阿三嗳,看看在近前,走走要断腿。这句话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到这块地方落户前所见到的山全关在电视和图画里。我第一次看到真真切切的山是26岁那一年春天,嫁到浙江的小姨娘回老家如皋省亲,我一时心血来潮,跟着她来到这个被大山环绕的小镇游玩。说实在的,我打心眼地觉得这个镇子比我的家乡要美。这种美使一个打小在平原上长大的女孩心虚,感慨,乃至于词穷。家乡美则美矣,一马平川,太粗犷太笼统了。这个镇的美胜在山清水秀,水是远山下来的溪水,绿莹莹的,哗啦哗啦地流着,掬一捧喝喝,真甜!

初来乍到,我特别喜欢蹬着自行车去山脚下的竹林里闲荡。一部破旧的自行车哐啷哐啷地骑十来里路,抵达安静茂盛的竹林。竹林边上是小小的村庄,村庄的斜对面悬挂着白练一般洁净的瀑布,瀑布的周围散养着一群鸡和十来只山羊。鸡的注意力在食物上,歪着脑袋专心地刨土找虫子。羊有着长者一般温润的眼神,它们不慌不忙地走几步,伸出舌头卷食矮处的树叶,丝毫不在乎我这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

我在瀑布边逗留了许久,兴冲冲地返回镇子上,以为自己已经抵达了山的高处。可小姨娘却说我去过的那个有鸡有羊的村庄根本算不得正宗的山里人家。

正宗的山里人家在那儿!——小姨娘扬起手臂,遥遥一指,那儿叫高坞山,出产最好的茶叶。

姨父家有门亲戚住在高坞山的一个村子里。小姨娘许诺我,等她有空了就带我去高坞山做客。

我心心念念地巴望着小姨娘“有空”,可在菜市场做生意的她没有哪一天不忙得像只陀螺,况且,通往高坞山的公交车班次少,有日期和时间限定。小姨娘真腾出空来了,公交车又未必能赶得上趟。

高坞山之行终究是个空话!

我在小姨娘家待了几十天后回江苏了。在自己家,我吹了整整一年的牛。我和别人聊天时,一个忍不住便扯到千里之外的大山和山上的人家。山说得少,山上的人家说得多,虽然我并没有亲见过山上人家的生活。

山上人家的生活全是小姨娘讲给我听的。当年,21岁的小姨娘阴差阳错地嫁到了这个名为“浙东小上海”的镇子,姨父家境贫寒,婚后的日子过得清苦窘迫。姨父是地道的农民,小姨娘先进社办厂里学车工,做车床,用有限的工资勉强应付着一个家所有的开支。有一阶段,姨父身体欠佳,去医院看病的钱也拿不出来,小姨娘只有硬起头皮去找邻居们借。穷则思变!小姨娘一咬牙,准备了一副担子进山做生意。从镇上的菜市场里批发诸如平菇、小黄鱼、油豆腐之类东西的挑到山上的村子里去卖,赚一点微薄的差价。

近处的山全靠脚走,天蒙蒙亮出发,卖完了担子里的货色匆匆忙忙下山,已是午后,人饿得七荤八素,向山民们讨要一碗热茶充充饥,回头望一望双脚量下来的路,觉得好陡!

高处的山要搭乘公交车,走一段,乘一段。颠颠簸簸地上去,颠颠簸簸地下来,颠簸了好几年,累得够呛。

小姨娘说,山里人家的日子太受拘束了,要吃点时兴菜,买两件新衣服,添些日用品,过年过节的待客,哪怕刮风下雨,自己也一定要下山。下不了山的话,只能等贩子把东西拉上去,价钱可比镇上贵得多。

我听不进小姨娘的话,我思量的,是另一回事:住在山里的人家多幸福,风景美,山水甜,空气香。要是山里的哪个人家愿意娶我做媳妇,让我搬到山上去住,我肯定一百个愿意。过得幸不幸福和吃什么菜,穿什么衣服、用什么东西没有关系。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小姨娘拍拍我的脑袋,笑我小孩子心性,没心眼,把过日子的事想得太简单。

可人不是活得越简单,越容易快乐吗?住在宁静的山林里,守着忠厚淳朴的爱人,养一只憨憨的土狗,日出而耕,日落而息,闲来无事看云卷云舒,什么也不争,什么也无需去争。在潺潺的溪水声中,在风吹叶落的簌簌声中,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慢慢变老。那该是何等的惬意!

我到小镇落户后,迫于生计,在镇上的菜市场里摆地摊,很多山里人来光顾我的生意,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热情质朴,从不斤斤计较。有几次,几位头发花白的大妈结伴来赶集,买我的小百货,捎带和我攀谈几句,我循着她们的口音刨根究底,居然发现她们是我的江苏老乡——泰兴人。嫁到山上三四十年了。乡音依旧在!有爽朗好客的,即刻给我留下了电话号码,殷殷地邀我去做客。她们有的住在东岗山,有的住在大青山,有的住在大岚山,远近不一,但绝对是名副其实的山里人家。

我没有去山上的大妈家做客,我只是在前年春天的某个早上骑着摩托车独自去了我所知道的最高的山上去溜达了一圈。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山上的一切果然和诗句里写的一模一样。阳光正暖,有一户人家的院子门敞开着,屋檐下偎依着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老人的脚边趴着一只褐色的大狗,见到生人竟一声不吭,懒洋洋地瞄我一眼,自在地打起了瞌睡。老先生笑眯眯,老太太乐呵呵。住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执子之手,相携共老。既没辜负自己,也没辜负身边人,多美好的一辈子!

山上有人家,高处风景独好。每当夜幕降临,我都会习惯性地仰望着潜伏在幽暗远山中的不知名山村。弱如萤火的灯光,多么贵重安宁,虽然它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圣境。我长久地注视着那遥远地方,在那里,在那朦胧的灯前坐着的又是谁呢?是与我殷切交谈过的某位带着我家乡味儿的大妈?是我在古村落见过的那一对儿恬静的老夫妻?还是曾经微笑着为我小姨娘递过水碗的、美丽的山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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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原籍江苏如皋,新余姚人,70后职高生,菜市场卖小百货为生,摆摊之余写写小文,2018年,2021年相继出版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和《世间的小儿女》。


 一审 郑娅敏 二审 徐杰 三审 徐叶


宁波晚报
2023-03-17 14:45:14
来源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