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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云|张爱玲的《借银灯》与戏曲《借红灯》

前段时间罗列了一篇张爱玲以传统戏曲命名的作品,有人反馈说,有一出叫《借红灯》的绍剧,是张爱玲最喜欢的戏。

我并不认为如此。

张爱玲有篇谈电影的散文叫《借银灯》,说:有一出绍兴戏名叫《借银灯》。因为听不懂唱词,内容我始终没弄清楚,可是我酷爱这风韵天然的题目,这里就擅自引用了一下。《借银灯》,无非是借了水银灯来照一照我们四周的风俗人情罢了。水银灯底下的事,固然也有许多不近人情的,发人深省的也未尝没有。

接下来,她用《借银灯》之名,谈论当时的两部电影《桃李争春》和《梅娘曲》中的妇德问题。但,许是她的主观介入,将剧目名记混淆了,她所指的《借银灯》应是《借红灯》,绍兴戏就是越剧。

电影《桃李争春》海报

电影《梅娘曲》海报

《借红灯》本是绍剧的老底子戏,说的是明朝时期发生在浙江兰溪县的故事。

林老太师的小儿子林逢春元宵之夜上街看灯,与豆腐店老板金山的女儿金凤姑娘一见钟情。等到夜深,他以借红灯的名义,偷跑到林家绣楼,用龙凤锁下聘,与金凤私订终身。

当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抓紧时间办了件成年人会办的事情。等金山兴尽回家,林逢春慌乱中躲进了箱子里。岂料,这箱子质量太好,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竟然把林逢春给闷死了。

事情败露,太师夫人坚决要金凤抵命。但兰溪知县觉得,这不过是个意外死亡事件,不应该问金凤的罪,可又硬不过林夫人和金华知府的威压。好在他是林太师的门生,急忙把太师从外地请回来,坚持不能屈斩善良,不惜辞官,也要坚持公正。

三方来来去去拉扯了很长时间,金凤竟然有了身孕。太师被知县不断洗脑,也觉得无后事大,已经没了儿子,不能再没有孙子,断了香火,于是免了金凤的“死罪”。

这是个半真半假的民间传说演绎而来的故事,很有基层故事的野趣。特别是“借红灯”一段,林逢春与金凤本是逾越粉墙的出格青年,却在一进一退、以退为进、二人共进的巧妙构思里,上演了一出妙趣横生的闺帷密事,极大地满足了观众的八卦心理。本来嘛,从某种“不正确”角度来讲,所谓看戏,即光明正大地八卦别人的私生活。

图:宁波市镇明越剧团《借红灯》演出戏单

因此“借红灯”,一直以来也是整出戏最大的看点和亮点,虽然它依然免不了会有封建叙事的套路。第一套路,便是高门大户的渣男公子“借红灯”调戏纯情少女,二人私定终身。第二,以年轻男子在少女箱笼中一命呜呼为转折,生搬奇谈意味和戏剧性。然后是兰溪知县、金华知府、林太师夫妇三级势力相争辩,最终“青天大老爷”以“情”执法,秉公处理,底层阶级获胜。结局就更狗血了,在“无后为大”的思想之下,替金凤安排一个“母凭子归”、看似“光明”的结局。

想来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吧,毕竟民间看戏想要个“大团圆”的结局,不能“骗了我的眼泪,还让我一直心塞”。于是,孩子不仅是金凤的救命稻草,还是她的“遮羞布”。

张爱玲说自己听不懂戏词,始终没弄明白《借红灯》的故事,显然是说辞。因她借此谈论妇德,便对应了戏里面林金二人私会的行为以及由此所引发的争议,特别是金凤。旧社会背景下,女性的德容总是更容易被批判,何况林逢春还闷死了。

图:慈溪县浒山越剧团《龙凤锁》演出戏单

但我们不讨论此类事情,只说戏。

越剧《借红灯》也叫《龙凤锁》,系从绍剧移植来的,也是小歌班进入上海的首批演出剧目之一,据记载男班袁生木等于1917年5月21日在十六铺新化园(新舞台原址)上演,之后便是绍兴文戏时期的常演剧目。越剧皇后姚水娟与竺素娥录制过唱片《龙凤锁·借红灯》,徐莱、郑国凤有为录音配像,傅全香、钱妙花也有《龙凤锁·认公媳》唱片1张。

著名的越剧编剧徐进也曾改过一版,将林逢春塑造成寻花问柳的官家恶少,金凤则是被侮辱损害的柔弱女子,成了封建制度的殉葬品,突出反封建思想,由袁雪芬、吴小楼、魏凤娟、金艳芳等主演,于1950年7月14日在南京大戏院(今上海音乐厅)首演。

图:袁雪芬《借红灯》配图

杭州越剧团1956年请汤学楚先生改编过一版,到上世纪80年代,几乎江浙沪的越剧团都演出此版,甚至杭剧、婺剧、黄梅戏、花鼓戏等其他剧种也有移植,基本延续了传统面貌。

到2009年,钱法成先生改编的越剧《新龙凤锁》,剧情就不一样了。林逢春从“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便半夜上门调戏民女的渣男,成了助人为乐的纯情少男,在金凤脚扭伤时帮其挑水,让金凤顿生好感。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微服私访的皇帝义子,看,“纯情秉性+皇家身份”,露出了偶像剧的马脚:多金高层爱上底层小姑娘,深深的套路,把“借红灯”打情骂俏的情节也删掉了,披上了青年男女不顾门第差别追求自由恋爱的“正能量”外衣。

图:越剧《新龙凤锁》剧照,绍兴小百花越剧团演出

图:越剧《新龙凤锁》剧照,嵊州越剧团演出

杭剧新版的《新龙凤锁》更甚,不仅把林、金二人水边相遇的情节继续放大,还让林逢春伪装成下人“阿春”,每天都来给金凤挑水,然后在元宵夜向金凤吐露真相,自报家门以证诚心,有点“唐伯虎点秋香”的意味,实则是借用套路来套路套路。

这种改编倒也不是不可,毕竟要符合当下的价值观。但也正因为现代观念的观照,让很多生活逻辑不太合乎当时的社会情况,也让整个故事像一盘现代化流水线生产的成品菜,失去农家菜的“野趣”。

图:杭剧《新龙凤锁》剧照

传统本的《借红灯》,林逢春是被上门借钱的金凤舅舅发现的。他一心认定箱子里有金钱珠宝,金凤死不认账,二人苦苦周旋,也是一大看点。特别舅舅以丑角应工,一丑一旦的配戏拉扯,演绎出一段极具民间特色的闹剧,冲淡了少女房中的恐怖意味,也无形中推进了之后的故事发展。

老本子里还有神话情节,就是金凤舅舅把林逢春的尸体连箱子一起丢到了荒郊。话说这高门大户的公子命运实在太好,在荒郊野外遇到个游仙把他给救活了,最后赶到法场,演了一出“刀下留人”的戏码,与金凤欢喜团圆。

这应是张爱玲看到的版本,可惜现在没有了,不然,民间闹剧遇上神鬼特技,以劳动人民的智慧,演起来定然别有一番风味。

 

作者简介

薛云,青年评论员,戏剧制作人,“云在书院”创始人,宁波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戏剧家协会会员,宁波市海曙区作家协会影视创委会主任、海曙区戏曲家协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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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晚报
2023-03-20 12:59:42
来源 宁波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