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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消逝:寻找那个隐姓埋名留下时代余音的宁波人

敌人的枪口对准了李侠,而他只是镇定地将电报稿吞进肚里,然后用电波向战友们发出最后的话:“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

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影响了好几代人。古稀老人张亚林曾一次次在孙道临主演的主角李侠身上寻找一个身影——叔父张困斋。他们兄弟姐妹都叫他“大大阿大”(宁波话中的大叔父)。他是李侠原型之一,父亲和姑姑一遍遍念叨的亲人,也是为了新世界的到来,斗争在隐蔽战线、长眠在黎明前夜的共产党人。

电影里的主角深入人心,影片背后的英雄隐姓埋名,只留下模糊的背影。又一年清明,追思时节,关于张困斋烈士的纪念馆和公园正在他的家乡宁波北仑小港积极筹建。

今年是烈士诞辰110周年,牺牲75周年,在更多人的追忆、寻访和还原中,烈士穿越时光隧道款款回归,笑容明朗,步伐坚定……

隐姓埋名的“李侠”

张困斋是谁?我们可以先从永不消逝的电波中,听一听他用生命敲出的时代余音。

干惊天地动事,做隐姓埋名人。被捕前他只是很多人眼里的米店掌柜,这家“丰记米号”开于1945年的上海福煦路916号(今延安中路、威海路附近)。掌柜的精明和气,算盘拨得噼啪响,账本理得门门清,喜欢聊天下棋,有时出门送趟米。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掌柜聊天是为了团结周围商户,下棋是为了传递信息。丰记米号是当年中共上海地下党的重要秘密联络点,米袋里常常混有写着重要情报的纸团,等送到了目的地,接应的同志将大米倒在一块白布上,用手淘洗几次,掏出纸团,地下情报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接力。

米店对面,就是原国民党26军办事机构改制的中统特务机构。敌人眼皮子底下工作,步步惊心。10多岁的侄儿张亚圣也走上革命道路上,常帮着送米。孩子不容易被发现,但孩子更容不得闪失,在矛盾的心情中,张困斋教了侄儿很多种甩掉“盯梢尾巴”的办法,一遍遍叮嘱他要步步当心,要随机应变。

张困斋与侄女

而到了晚上,米店掌柜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解放战争期间,我党在上海一共设置了3个秘密电台,其中有2个是承担最重要情报任务发送的核心电台,1个由李白夫妇负责,另1个由秦鸿钧夫妇负责,后者的直接领导就是张困斋。

这个电台,在现在的打浦桥新新里附近,米店三公里外。这是一间矮小的阁楼。为了不被敌人发现,楼板隙缝都用纸糊住,天窗也用厚布遮住。夏天,密不透风的阁楼里像蒸笼一样闷热,冬天又阴冷潮湿寒意阵阵。白天,发报机和天线分开,发报机藏在煤球炉的夹层里,外面照样可以生火做饭,晚上再组装起来。

张困斋也学习了无线电通信技术,和秦鸿钧经常从深夜工作到黎明,大量的情报要从这条红色线路上传递。

即便每天如履薄冰,1949年3月17日,秘密电台的位置依然被国民党的测向车侦测仪器锁定,秦鸿钧和妻子被捕。两天后,张困斋按约定时间来送秘电码,发现异常转身但为时已晚,蹲守的特务一拥而上……

在监狱里,张困斋轮遍酷刑,两条腿被老虎凳折断,肺部被辣椒水灌得咳血不止,手指甲被一根根拔掉,他用鲜血淋漓的手写了一封家书:“母亲大人,儿身体怕凉,请叫来人带来绒线衫、被头、大衣、雨衣、呢帽、卫生衫、香烟。别无他事,请放心,勿悲痛……”

“别无他事,请放心”,其实是告诉党组织,自己没有吐露党的秘密。

弟弟张邦本去看望时,看到哥哥瘸着双腿,脸色苍白浮肿,已经不像正常人的模样,半天回不过神来。张困斋第一句话就问:“母亲好吗?”张邦本知道他的意思是“组织安全吗?”便回答“母亲很好,你放心好了”。

“那让母亲好好地代为照顾他们俩的两个孩子。”张困斋微笑着用手指了指秦鸿钧和韩慧如。

这是兄弟俩的最后一面,此后张邦本常常会想起哥哥的微笑,“他定是存了必死的心,在向我们告别。”

1949年5月7日,35岁的张困斋与秦鸿钧、李白一起被国民党枪杀于浦东戚家庙,此时离上海解放只有半个多月。九年后,电台三烈士的故事改编的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风靡大江南北,李侠那句“永别了”让很多人流泪满面。

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电报的余音穿透岁月,回响在一代代人心头。

“等中国解放再议婚事”

但张困斋不只是电影中的李侠,真实的人生也不只有曲折的剧情。

张亚林小时候就一遍遍地听长辈说起,这位叔父多么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能说流利的英语、俄语和日语,能左右手同时打算盘,写得一手精美的蝇头小楷,还擅长拉胡琴和吹箫。

但翩翩公子的这些才艺,大多是为了适应革命工作的需要。真正挚爱,唯有读书。尤其是《静静的顿河》,很多名句脱口而出。还有一些无法公开买到的文献读物,他从其他同志那里拿到后就整本整本地抄,娟秀的字迹让人叹为观止。

从现存的照片看,他是儒雅书生。长衫搭围巾,西服配礼帽。但张亚林听哥哥张亚圣说过,叔父脱下西装长衫,身上全是红块,他无意间看到吓了一跳。

张困斋告诉侄儿,那是在无锡梅村染上的。他奉命在那里参加江南抗日游击队,担任地下党支部书记,出版《江南》半月刊。地方在一座土地庙,条件极差。没有蚊帐棉被,没有床,晚上睡在长凳上,全身上下都是蚊子叮咬的红块,还染上疟疾。他笑嘻嘻地打趣:“睡的没脚床,喝的青菜汤,生的革命虫,长的癞疥疮。”

此外,在后来很多同志的回忆里,因为长期高压工作,张困斋还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和咳疾,不时的失眠与咳嗽折磨着他,但他工作中永远精力充沛,热情洋溢、仿佛一个能量无限的小太阳——

他在18岁时还是一个银行小职员的时候,就积极投身宣传抗日救国运动,为了唤醒民众,他和哥哥张承宗以及另两位文学青年创办了半月刊《石榴》。之后参加上海职业界救国会,参与抗日救亡示威游行,联合发起成立上海市银钱业业余联谊会。

他是那样一个赤诚勇敢、一往无前的青年。参加抗日救亡运动历次游行,他总是冲在前头,身先士卒,经常遭到反动军警棍棒枪柄的殴打,他说他什么都不怕。

是啊,怕什么呢?对年轻的张困斋来说,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童年时局动荡家道中落,父亲因一场伤寒撒手人寰,后来温柔贤淑、举案齐眉的发妻胡梅卿又染上时疾骤然离世。经历乱世无常后,他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了革命事业中,牺牲前仍孑然一身。

张困斋与发妻胡梅卿

不管是电影里,还是现实中,红色电台往往是夫妻档,而张困斋选择将唯一的温柔深埋心底。很多人劝他再找一个,但他坚定拒绝:“等中国解放再议婚事”。

他从这里出发

热情和信念从哪里来?革命理想从何时开始萌芽?或许我们可以回到张困斋成长的地方追寻。

1914年6月11日,张困斋出生于宁波镇海崇邱乡江南衙前康乐桥(今宁波北仑区小港街道衙前村康乐桥)。多年以后,侄儿张亚圣在回忆录《百年家事》回忆这片土地:层层翠绿,山峰叠叠,山脚下民居小屋,冉冉升起炊烟,白色中淡淡蓝色,和朦胧夜雾交织一起,宛如置身画中……

宁波人自古重文重教,胸怀远志,开拓进取。一代代人东出大洋,西联江淮,转运南北,走向更大天地,探索更多可能。跟很多走南闯北的宁波人一样,张困斋小时候,一家人也去了上海。但不幸,父亲不久就病逝了。

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时,张困斋与哥哥在南京路亲眼目睹了英国巡捕开抢残杀工人和学生。11岁的他激愤不已,兄弟俩回家拿钱买了面包和饼干,送到老闸捕房后门,慰问被关在里面的爱国青年。

五卅惨案震动无数人,其中包括后来被称为“左联五烈士”之一的宁波作家柔石。他开始参与进步运动,写下大量作品,诅咒黑暗现实,发出改造世界的呼声。

1926年,柔石在朋友的介绍下来到镇海县立中学任教,同年,张困斋举家返回宁波,也就读于该校。

“剜心也不变!砍首也不变!只愿锦绣的山河,还我锦绣的面!”老师的诗,也一定深深地影响过少年张困斋。

儒雅书生一腔热血,侠肝义胆。1927年5月底,镇海各界在学校举行纪念“五卅惨案”二周年大会,反动当局调集军警来校抓人。柔石及时报信,会场上的县学联主席、校青年团书记、共产党员虞一飞才得以脱险。

几个月后,镇海县中的另一位校友偷偷返乡,交给父亲一包东西后匆匆离开。到了晚上,父亲悄悄将这包东西放进了早逝儿媳棺材的草棚。这个儿子再也没有回来,多年后大家才知道,他当年留下的,是后来唯一存世的中国共产党第一部党章原始文本,党章守护者张人亚的名字深入人心。

中学生张困斋不会知道身边的这些惊心动魄,但学校很多老师都是中共党员,爱国、进步的教育氛围随着琅琅书声一起,浸润着少年的心。县中毕业一年后,张困斋和之前代代宁波人一样,前往上海谋生。出发时心里装着的,一定不只是个人前途,还有为一个更好世界付出全部的决心。

永不消逝的追寻

1949年3月,张困斋被捕后,全家都很着急。怀孕7个月的嫂嫂,也就是张亚圣的妈妈,在惴惴不安中提前生下了最小的儿子,张亚林。

和从小跟着叔父和父亲革命的哥哥张亚圣不同,张亚林没有见过叔父的面,但他觉得叔父在大家的回忆里陪着他长大。作为烈士后人,他常跟着哥哥姐姐去各个学校、机关企事业单位宣讲,见过很多热泪盈眶的双眼。他们和其他烈士后人也经常聚会、交流,年龄越大,他越能感觉到,上一代人的精神与信仰在后辈人生选择与为人处世中留下的深深印迹。

这些年,耄耋之年的张亚圣推掉一切社会活动,专心整理家史。对外交流的重任落到了张亚林身上,他带过很多的人去追忆寻访张困斋——

愚园路81号的中共上海地下组织斗争史陈列馆人来人往,二楼的“丰记米号”店还保留着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模样。门口一辆送货用的老虎车提醒参观者当年的紧张时局:正着放,表明一切正常,倒着放,就说明店内有情况,同志们不能再进店里去了。

徐汇区龙华西路180号的龙华烈士纪念馆,电台三烈士的革命事迹吸引一批批人驻足。惊心动魄的故事被讲了又讲,电波从未消逝,英雄的面孔映在每一位参观者心上。

旁边的龙华烈士陵园是电台三烈士的长眠之地。上海解放后,家人久寻遗体不得,直到听浦东戚家庙附近的村民说,曾听到高唱《国际歌》的声音和阵阵枪声。他们在这里,找到了至亲至爱。三个月后,三烈士的追悼大会召开,千人自发赶来送别英雄。后来,他们被安葬在龙华烈士陵园。每年清明,来悼念的人绵延不绝。

困斋亭碑上的乔石题词

有时候,张亚林也会提议回叔父的故乡宁波看看。烈士开拓进取、勇往直前的血脉基因来自这里。母校还修建了一座造型古朴、苍松环绕的困斋亭,半个多世纪过去,一届又一届学子依然能听到遥远天际传来电波的声音。

那是烈士穿越历史的桎梏,留给后人的回响,也是永不消逝的追寻与守望。

编辑:郑娅敏

宁波晚报
2024-04-04 20:18:07
来源 宁波晚报